Date: December, 1st, 2011
Topic: 茶与诗 Tea and Poem
Performer: Yiru Wang
Host: Qiaosheng Dong
Location: 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, Cambridge, UK
The 7 tea poems we read during the tea party, thanks for Qiaosheng Dong (董桥声) who selected them from more than 200 poems he read.
话说中国诗歌史上出现过很多爱写酒的诗人,可谓数不胜数,但也出现了一些爱写茶的诗人,其中写得最多的首先要数陆游。他写的茶诗多达三百余首。不管怎样,至少从数量上来讲,当属茶诗之最了。他自称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饮茶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煮茶(“归来何事添幽致,小灶灯前自煮茶”)。据说他临死前还不忘喝上两口,最后写的一首诗也是茶诗,戏称自己要升天做“茶神”(“桑苎家风君勿笑,它年犹得作茶神”)。陆游的茶诗,表面上恬淡自然(“矮纸斜行闲作草,晴窗细乳戏分茶”),但骨子里深埋着悲哀,透露着一种隐退的心态。那是对国破山河的感叹,是对报国无门的无奈,是寻求自身归属的最后途径。这与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”的心态是何等不同,却又何等自然地承接到了一起。
不同的诗人对茶的态度是非常不一样的。有的诗人呢,只好酒,不好茶,比如李白。他一生只写过一首跟茶有关的诗(《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》),但因为李白的名气太大,仙人掌茶也就靠这一首诗而出名了。有的诗人呢,不好酒,只好茶,比如欧阳修。他声称自己唯一不变的兴趣便是喝茶(“吾年向世味薄,所好未衰惟饮茶”)。再比如张谓,认为饮茶胜于饮酒 (“饮茶胜饮酒,聊以送将归)。还有的诗人呢,并非天生好茶,而是因为喝不得酒,只得饮茶,写不得酒诗,只得写茶诗了,比如黄庭坚。他原本也是喝酒的,但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喝不得了,只好忍痛戒掉,改而饮茶。他也写了上百首茶诗,但格调和意境都很平庸。
还有的诗人呢,既好酒,也好茶,比如白居易。他通常是既在喝酒,又在喝茶(“看风小溘三升酒,寒食深炉一碗茶”)。他的茶诗大都简单明了,真的可以达到老少妇孺皆可懂的地步。他都写了些啥呢,其实也没写啥,大都是在描述他的日常生活。比如写他睡了个觉,起来喝了碗茶(“食罢一觉睡,起来两碗茶”;“游罢睡一觉,觉来茶一瓯”);再比如写他喝了点茶,读了点书(“起尝一碗茗,行读一行书”;“夜茶一两杓,秋吟三数声”;“或饮茶一醆,或吟诗一章”);再比如写别人送了点茶叶给他,他又送了点茶叶给别人(“不寄他人先寄我,应缘我是别茶人”;“无由持一碗,寄与爱茶人”)。这种极为简单的小诗,读起来却非常有味道,可谓诗歌返璞归真之最高境界也。此外,白居易还有一首诗为研究唐朝的茶叶经济史提供了重要线索。那便是他的《琵琶行》,其中讲道,“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”。 这从侧面说明,茶叶买卖在当时非常繁荣,而且是获利甚丰的一种商业活动,同时也说明人们普遍喜欢喝茶,饮茶已经成为了一种流行文化。
事实上,绝大多数诗人都属于那种既喜欢喝酒,又喜欢喝茶的类型。对于他们而言,不光酒可以助诗兴,茶也可以有益灵感。刘禹锡讲,“诗情茶助爽,药力酒能宣”。刘禹锡的茶诗有一些还算不错,比如“客于茶烟起,禽归讲席收”,可让人叫绝;再比如“今宵更有湘江月,照出霏霏满碗花”,亦可让人大赞。郑板桥的“最爱晚凉佳客至,一壶新茗泡松萝”可与之媲美。但郑板桥是怪才,他更出名的当属为茶壶题的一首诗:“嘴尖肚大耳偏高,才免饥寒便自豪;量小不堪容大物,两三寸水起波涛。”
然而,所有写茶的诗人之中,我最喜爱的还是苏轼。如果要排中国历史上最为天才的诗人,那么第一当排李白,第二当排苏轼。可惜李白没写什么茶诗,当然他也不适合写茶诗。如果李白要是喜欢写茶诗的话,那么李白就不再是李白了。李白是一个单纯的人,而苏轼却极为复杂。他明明非常痛苦,却要表现得非常豁达。他游离于释道儒之间,却总是找不到归宿。李白一直是飘在天上的,而苏轼却是一会儿飘在天上,一会儿又掉在了地上。李白独爱酒,而苏轼却有时爱酒,有时爱茶。在对待茶的态度上,他也是很复杂的。一方面,他很喜欢茶,对茶有独到的体悟。他将茶喻作佳人(“戏作小诗君勿笑,从来佳茗似佳人”),从此传为佳话。他还悟出了“活水还须活火烹”的道理。他写了八十余首茶诗,其中很多都可以成为经典,可谓行云流水,才气纵横。 但另一方面,他又讲茶不宜多饮。茶史中会经常提到他的“漱茶说”,即用茶来漱口,而不是饮用。然而,正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人,让我觉得是最真实的。但苏轼不能作为茶诗的典型,因为他过于复杂。
但在“品茶论道”所选的五首诗中,我还是首选了苏轼的两首。一首是他的《梦茶文》:“酡颜玉碗捧纤纤,乱点余花睡碧衫。歌咽水云凝静院,梦惊松雪落空岩。空花落尽酒倾缸,日上山融雪涨江。红焙浅瓯新火活,龙团小碾斗晴窗。”此文号称梦中所作,以添其传奇色彩。此文甚美,但最绝妙之处在于,它既可顺着读,亦可倒着读。倒过来读便是:“窗晴斗碾小龙团,活火新瓯浅焙红。江涨雪融山上日,缸倾酒尽落花空。岩空落雪松惊梦,院静凝云水咽歌。衫碧睡花余乱点,纤纤捧碗玉颜酡。”而且其意思和原来的一模一样。这便是传说中的“回文诗”。原本打算整个英文翻译出来,但转念便放弃了。这种回文诗根本不可能翻译!如果某人能译了此诗,那绝对是天才中的天才!
另一首是苏轼的《题寺壁》(全名《游诸佛舍,一日饮酽茶七盏,戏书勤师壁》):“示病维摩元不病,在家灵运已忘家。何须魏帝一丸药,且尽卢仝七碗茶。”此诗绝妙之处在于,它串用了四个典故,却浑然一体,滴水不漏。第一句借用了维摩的典故,所出佛典《維摩詰所說經·詣維摩詰問疾》,乃佛教经典的故事之一。话说某日聚会,维摩诘称病未往,佛陀诣一菩萨前往问疾。发现维摩诘非真病,遂问其故。答曰:“從癡有愛,則我病生;以一切眾生病,是故我病。”其所病者,非自身之病也,而病众生从痴有爱之病也。其所愿者,“當作醫王,療治眾病”,实乃大愿也。第二句借用了谢灵运的典故。谢灵运乃著名田园诗人,不用多作介绍。第三句借用了曹丕的典故,曹丕即所称魏帝也,典出其所作《折杨柳行》:“西山一何高,高高殊无极。上有两仙童,不饮亦不食。与我一丸药,光耀有五色。服药四五日,身体生羽翼。” 第四句则借用了卢仝七碗茶的典故,典出脍炙人口的《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》:“一碗喉吻润,两碗破孤闷。三碗搜枯肠,唯有文字五千卷。四碗发轻汗,平生不平事,尽向毛孔散。五碗肌骨清,六碗通仙灵。七碗吃不得也,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。蓬莱山,在何处。玉川子,乘此清风欲归去。” 几个典故原本相去甚远,但在诗中却显得如此连贯,实为绝妙。
Last edited by Xiaoke Yang and Yiru Wang, 18th Feb, 2014